“儿子！侬终于醒了, 吓死妈妈了。”

  罗夏至刚张开眼，就看到一个硕大的脸盘子几乎贴着他的鼻子，叫他吓了一大跳。

  家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个老阿姨？

  不对, 这个老阿姨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啊。

  罗夏至觉得自己有点头晕。

  可能是昨天晚上, 和难得回国的喻美惠还有小叶两个人喝的太多了，现在脑子有点转不过来。

  年纪毕竟大啦, 七十多岁了，果然不服老不行啊……

  “阿姨, 侬是啥人啊？（你是谁呀）”

  罗夏至愣愣地问道。

  “老罗！不得了啦！侬儿子脑袋摔瓦特了, 他居然叫我‘阿姨’！岂有此理，叫我‘阿姨’！”

  此言一出，这老阿姨惊天动地地叫了叫了起来, 把病房里的其他人都吓了一大跳。

  病房？

  罗夏至看了下周围的环境。

  消毒水的味道，各种监视器发出的滴答声……这里，这里不是香港的罗公馆？

  躺在他左边的床位上，一个带着口罩的小伙子正划着手机。用很嫌弃的眼神白了罗夏至他们一眼, 冷冷地说了一句，“注意点素质好伐？病房里不要大吵大闹。有病叫医生。”

  “儿子，侬还好么？侬不认识妈妈了，总归认识爸爸吧？”

  一个老年男子冲到他的病床前, 和刚才那个大脸妇女一同弯下腰, 直勾勾地看着他。

  “老爸……老妈？”

  罗夏至难以置信地指着他们两人, 终于认出了这两位的身份。

  这不是他爹老罗和他妈吴女士嘛！

  他回来了？

  这里是202x年的上海，不是香港！

  “疼……”

  罗夏至只觉得脑袋里仿佛有几百根针同时在扎, 他下意识地摸着脑袋, 然后摸到了缠绕在脑门上的纱布。

  “我, 我怎么了啊？”

  这到底是什么情况？

  “儿子啊, 你忘记了么？你在百货商店里和妈妈一起抢开业福袋。结果你不知道是被电线绊倒了还是怎么样，就摔了一跤。哦呦，当时的情况真是吓死人了。几百个人都挤在那么小的中庭里，差点把你给踩死哦。”

  吴女士说起话来，还是那副激动地指手画脚的模样，让罗夏至看的很是怀念。

  “然后我就被送来医院了？我睡了多久了。”

  他后知后觉地问道。

  “你还好意思问哦，足足睡了两天了。差点把你爸爸给吓死了。是不是啊，老罗？”

  吴女士拉了拉他老公衣服的下摆，别过头去，不叫儿子看到她眼睛里的泪水。

  “是啊，医生都帮你检查过了一遍了。什么核磁共振，ct都上过一遍了，花了几千块钱。结果查出来你什么问题都没有，就是睡过去了而已。要是你今天还醒不过来，医院就要我们办理出院手续了，说你这种情况不用霸占床位……”

  罗爸爸也抹了抹眼泪，“儿子啊，到底什么梦那么好，让你这么长时间都舍不得醒过来，叫我们那么担心。”

  “两天……我做了两天的梦……”

  五十年的光阴，将近两万个日日夜夜，居然只是两天的梦境么。

  所以……一切都是假的，没有时迈百货，没有顾翰林，也没有梁少龙，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场梦？

  罗夏至魔怔了，他无法接受。

  “17号床，可以办理出院了。快点哦，后面的病人等着入院呢。”

  小护士双手插在口袋里，走到他们床边，不客气地说道。

  “小飞燕？”

  眼前这个穿着护士服，带着护士帽的泼辣女孩子，活脱脱就是年轻时候的“小飞燕”嘛！

  他记得他在四马路的“春桃班”第一次和小飞燕见面的时候，这丫头可是举着花枪朝他冲过来，把他当做登徒浪子，作势要打他的。

  和现在这个样子也差不了多少。

  “想搭讪呀？”

  小护士冷哼一声，“我不喜欢比我小的弟弟的。你死心吧。”

  说完，扬长而去。

  “儿子，你这个搭讪的方法太逊了。”

  看着罗夏至目瞪口呆的模样，他爸爸老罗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，“这个护士小姐可是他们医院里最漂亮的。你别看她只是个小护士，居然还有一个爱慕者联盟呢。”

  这两天都是罗爸爸在医院陪床，他可是打听到了不少消息。

  这个小姑娘好像是院长的什么亲戚，有点背景，不好惹的。

  “不过，你怎么知道她的绰号是‘小飞燕’呢？你不是足足睡了两天么……”

  罗夏至闻言，沉默了三秒钟。

  “妈妈！”

  他大叫一声，把正在为他收拾衣服和行李的吴女士吓了一跳。

  “我是在哪个百货公司摔倒的？”

  “南京路上的大百货啊……”

  “哪个大百货？叫什么名字？”

  他“哗”地跳下床，引得隔壁床的少年再一次扔来一个眼刀。

  “中华百货啊。你小时候我常带你去的嘛……后来生意太差倒闭了，前两天刚刚重新装修好开业。”

  她妈妈愣愣地说道。

  “中华……”

  “啊！‘中华百货’是公私合营之后改的名字。这不是修旧如旧了嘛，重新开业的时候，把最早那块招牌给重新挂上去了。其实也不算最早的。最早那块被日本人轰掉了。现在这块也是后来重新装上去的。”

  吴女士用食指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，“它原来叫什么来的……哎，年纪大了，一下子反应不过来。老罗！”

  “好像是叫做‘时迈百货’。”

  罗爸爸很拎得清，马上接话，“据说解放前就叫做‘时迈百货’，一直到1955年，上海这里的大小公司都开始国营改制。这个百货公司就变成国有企业了，90年代以后，生意就变得不好了。”

  “不过去年还是前年的时候，百货公司创始人的侄女……算起来老太太都一百多岁了吧。回上海参观的时候，路过倒闭的中华百货，伤心极了，就赞助了一大笔钱，想要按照一百年前百货公司原来的模样重新装修一下，重新开业……”

  “时迈，笑笑……”

  罗夏至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熟了起来。

  那个不是梦！

  真的有“时迈百货”，自己是在时迈百货重新开业的时候摔倒了，才会回到一百年前。

  笑笑去年还来过公司，笑笑没有死！笑笑还在这个世界上！

  罗夏至抬腿就跑，把他爹妈都吓呆了。

  他想要大声尖叫，他想要跑回南京路。

  他要亲眼去看看，去看看一百年后的时迈百货是什么模样，是不是他梦里的样子。

  “17床！你瞎跑什么啊？你病号服还没脱呢，你要跑到哪里去呀！”

  “小飞燕”护士在他后面追了两步，不过实在跟不上他的速度，一会儿就扶着墙壁大喘气了。

  “这位病人，不能在医院的走廊上奔跑哦。再说你的伤口还没有好全呢。”

  就在罗夏至快要跑到走廊尽头的时候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从拐角处走了出来，伸手将他一把拦住。

  因为惯性的缘故，罗夏至整个人都扑进了他的怀里。

  他比罗夏至高大约半个头，戴着口罩。

  从他的角度，刚好可以看到罗夏至的头顶。明显地感到，在听到他说话后，怀里的这个青年人微微地颤抖了一下。

  这声音，这声音太熟悉了……

  不，不会的……

  罗夏至想要抬头，却又不敢抬头。

  他怕这又是一个梦，他只要抬起头，这个美梦就散了。

  “哎呀，小夏，你和顾医生靠那么紧干什么啦？快点放开人家。”

  吴女士慌慌张张地追了出来，不好意思地将低着头的罗夏至，从眼前这位年轻大夫的怀里拉了出来。

  “不好意思哦，顾医生，他可能睡了两天，太想要活动活动了。不是故意在走廊里乱跑的！”

  说着，她重重地拍了拍罗夏至的肩膀，“小夏啊，抬头啊。来谢谢顾医生，这次就是顾医生负责帮你治疗的。”

  “阿姨，我其实就是帮他包扎了一下伤口而已。你儿子真的没有什么病……”

  顾医生笑着摘下口罩，对着罗夏至温柔地笑道，“下次可不要在医院走廊里瞎跑了。万一撞到老人和小朋友怎么办？”

  然后，他就看到了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。

  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，他的眼睛里像是包含了几十年的深情，那里有哀愁，有喜悦，有久别重逢的感动，有难以置信的胆怯。

  “你……”

  顾翰林被深深地震撼了，一时间居然都说不出话来。

  “顾翰林，顾翰林大夫……”

  罗夏至看着这张熟悉的脸，又看到他左胸口的铭牌——普外科副主任顾翰林，滚烫的泪水一下子滑落了脸颊。

  所以，这辈子，你终于不用救国，不用放弃你喜欢的医科，终于做了一名医生么……

  “儿子，怎么了？你不舒服么？怎么好端端的哭了啊？”

  吴女士吓得手忙脚乱，满脸尴尬地回头跟顾翰林打招呼，“不好意思啊顾大夫，我儿子平时不这样的。可能是睡傻了，睡傻了。”

  顾翰林刚要说什么，就看到“小飞燕”护士踏着风风火火的步伐冲了过来，指着罗夏至严肃地说道，“17床！现在！立刻！马上！把病号服脱了。你穿着病号服就想出院？”

  罗夏至低头看了一眼这身黑白竖条的衣服，又抬眼看了下满眼笑意的顾翰林，脸红着低下头，抓着领口，低声说了一声，“哦……”

  回到病房，换下衣服。罗夏至发现刚才隔壁床的少年此刻没躺在床上，有些好奇地过去凑到床尾看看他到底得什么病。

  病患姓名：黎叶

  他又再一次愣住了。

  “儿子，走吧，看什么呢？”

  罗爸爸已经去外头缴费办理手续了，这边吴女士也终于把东西都收拾好了，过来拉了拉罗夏至的胳膊。

  “走吧。你奶奶在家，给你做了最喜欢吃的红烧肉，就在家等我们回去呢。”

  “妈，这个人什么病啊？不会很严重吧？”

  刚才只能看到这个少年带着口罩的侧脸，和他翻着眼白的大眼珠子。所以不确定这个“黎叶”，是不是就是那个“黎叶”。

  “小年轻，火气盛，和人打架把胳膊打断啦。”

  吴女士摇了摇头，“你可别学他们，社会青年，不务正业。”

  “你……知道是谁和他打架么？”

  “那我怎么会知道。”

  吴女士好笑地捂住嘴巴。

  “对啦，说起来，这个医院和我们真的有缘分呢。”

  吴女士还是不放心儿子的病情，挽着他的胳膊慢慢地往走廊里走去。